和仓鼠一起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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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石之国】Nostalgia

是旧的存货,改了改发上来。

最近几个月在忙工作的事,总之也是经历了很多www

骨魂组+脆皮组,还会不会有别的呢www




1.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毒?”艾库美亚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听筒中传出来,伴随着嘶嘶的杂音,听起来缠云绕雾含混不清,和他实际的嗓音相差甚远。

金刚没有理会,他才带着自己的学生们抵达此地,在长时间的淋雨和跋涉之后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他席地而坐,一面望着水泥窗洞外的夕阳,一面敷衍着电话另一头的艾库美亚。此时此刻,太阳正持续地向西北方坠落,将那一片天空映照成灿烂的、成熟的金色。雨云早已经退去了,只留下一些厚实的小云彩还在低空飘着,显出铅灰色的沉重模样。透过窗洞向西方望,可以看见几栋非常高大的建筑物,它们破碎的玻璃幕墙在夕阳中闪闪发亮。金刚情不自禁地恍惚了几秒。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了。

“你在听吗?”艾库美亚问。

“在。”金刚闭上了眼睛,“抱歉,我刚刚……”

艾库美亚温和地打断了他:“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走神,你在看窗外吧?”

“嗯。”

“所以我刚才问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毒。”

“什么?”金刚愣了一下,他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关系,“什么恶毒?”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黄昏……你不觉得这个时候——你能看到夕阳吗?”

“能。”

“再等一等,等它落下去。看看外面,像不像过去的时候?”艾库美亚的声音又轻又柔,金刚想到了芦花的绒毛,绒毛贴着河面飘过去,河面就泛起一圈涟漪。

 “高架桥、公路、高楼,还有那些路灯的影子……你不怀念吗?” 艾库美亚问。

那又如何呢?金刚把电话听筒放在一旁,独自走到窗边,手扶着窗沿探身出去。玻璃和窗框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窗洞。窗台上的贴面和油漆都剥落了,在他的手掌和水泥之间填着一层又薄又细的灰尘。晚风带着雨水湿润的气味吹进来,多么清新。窗外就是艾库美亚提到的一切:山影是坚实的青黑色,横在非常遥远的前方;高架桥和公路像是蜿蜒的小河,在楼群边界模糊的剪影间时隐时现地向远方流淌;路灯高挑的身形被落日余晖拉成长长的影子,如同细密的针脚,把所有破碎的印象和记忆又重新缝合在了一起。

金刚沉默地注视着一切——仿佛在这样的时刻里,城市又重新恢复了它的生气。

在很久很久以前确实有过这样一个瞬间,它转瞬即逝,它无人在意,它毫不重要。因为那时道路上还有会发出噪音的车队;还有会一盏一盏亮起的灯光;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起飞或降落;所有的屏幕都在不停地切换着画面,传出或吵闹或美妙的声响。那时生活远没有结束,而末日尚未到来。

可现在,城市已经是过去的概念了。

人类消失之后,失去了住民的城市早就崩溃了,消亡了,风化了。那些钢筋与水泥的骨骼就好像鸣蝉褪下的空壳,是一段记忆的残留,是一种生物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含义。阳光、雨水、风和植物会将它不停地改写,使它变得面目全非。金刚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他有一群学生,他有事情要做,他把它抛在脑后,再也不必想起。

落日的余晖让每一秒都像永恒那样漫长。

“我这里的夕阳……很美。”金刚平静地说,“空气很好,视野非常开阔。”

“所以呢?你觉得像吗?”

“很像,但是……”

“我想回去。”

艾库美亚的声音坚定又强硬。

“我讨厌黄昏。我不想想到这些事情。一看到那些东西,我就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我永远不可能说服你,你也永远不会帮我。过去的生活不好吗?我为之努力了几百年!时间拖得越久,可利用的东西就越少,我要付出的劳力就越多。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抗拒它?金刚,我恨所有的黄昏,也恨你。”

金刚无话可说,而艾库美亚不愿再说,听筒里只有呼吸声和电流的杂音在此起彼伏地作响。法斯好像又和谁闹起来了,那许多人在远处嬉笑的声音微弱地传过来,在沉默里显得无比吵闹,令人不耐。

 “王子。”金刚叹了口气。

“别那样叫我。”

“好,但你要听我说。”电话里的杂音多了起来,金刚不得不把话筒贴到嘴唇边,“那只是幻觉。”

“你总说那是幻觉。”

“所有幻觉都很像真的,但过去不可能再回来。黄昏会让人情绪失控,别怪它,也别怪自己。”金刚没去听艾库美亚的回复,继续说了下去:“至于我……你应当恨我,因为我也一直在责怪我自己。”

“……我们一定要说这些吗?”艾库美亚问。

金刚换了个话题:“电话的杂音很大,可能出故障了。”

“知道了,我会去修的——你会停留多久?”

“明天一早就走。”

“你不用这么着急走,我赶过去少说也要几天。”

“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知道,但你就不能说‘不是要躲着你’吗?”艾库美亚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但金刚知道他并没有生气,“是为了安特库?得在冬天之前赶到足够冷的地方去?时间很充裕,足够你绕开我了。”

“今年要去远一些的地方。所以……”金刚停顿了一下,“不是要躲着你。”

“你一直都在躲着我。”

“那是另外一回事。”

艾库美亚又说了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已经被听筒中的杂音淹没了。金刚什么都听不出来,只有一些类似音调的起伏还能证明通讯线路依旧在运作。夕阳的热量正一丝一毫地把水汽和凉意从大地上拔走,暑气卷土重来。艾库美亚一定是在说些无趣的话,干涩的言语在通讯电缆之中摩擦过来,变成难以辨别的噪音。金刚坐在夕照之中,他周遭的世界在嘶嘶作响。

“王子,听筒已经坏了,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我很好,希望你也好。但如果过去的那些东西让你过得太辛苦,就把它们都忘了吧。”

“生存和生活是不一样的,王子,你……”

通讯信号在这一刻彻底断开了,电流声戛然而止,只有微弱的忙音还在等待着他的话语。金刚放下手里的听筒,看着它愣了好一会儿。这次通话实在是有些短暂了,金刚算了算未来的路线,沿途会经过许许多多的废墟,但不能确定其中是否会有能正常工作的电话,也不能确定艾库美亚是否会拨过来。明天他和他的学生们就要再次启程,在抵达下一座像样的城市之前他们要横穿广阔的荒原,要翻越连绵的群山,到时候应当已是秋天。

学生们在楼下大声喊地呼唤着他,他从窗洞探出身去向下望,法斯马上从铺好的草垫上跳了起来,冲着他使劲挥手。辰砂已经开始了夜巡的工作,但是还没有走得太远。金刚最后一次望向远处,西方的天空还残留着微明的暮光,而夜色正从东南方缓慢地攀上天穹。

生存和生活是不一样的,你已不再为生存所苦,就别再用生存的标准来折磨自己。

他原本想这样说。

金刚想:可什么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生活? 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从广袤的平原走向群山和大海,从百年以前走到百年以后,这大概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要想摆脱过去的束缚,就必须不断用新的东西填充自己的头脑,好把过去遗忘。

也许这样做太过冷漠和无情,但是至少得让他的学生们远离他记忆中的一切,远离那些沉重的、幽灵一样的感情。

月亮升起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说明已经接近月末了。在前半夜,没有月光的影响,星星都显得格外清晰明亮。法斯从干草垫上爬过来问:“老师,明天我们要去哪里?”

金刚摸摸他的头:“往山那边走。”

“那座山叫什么呢?”

“它没有名字。”

“那,我能给它起一个吗?”

“可以。”

给山脉和海洋起一个全新的名字。

“那颗星星呢?”法斯指着西方天空上最亮的大星问,“我能给它起名字吗?”

那是长庚星,是金星,是距离太阳第二近的行星。有时它是晨星,有时它是昏星,它是整片天空里最亮、最亮的星星。

“可以,它们都没有名字。”可是金刚这样说。

给天空和大地起一个全新的名字。

法斯马上跑到金红石面前兴冲冲地宣布:“我们明天要去小钻落下的地方,法斯法菲莱特之山!”

“山可没有那么容易碎吧?”金红石只是翻了个身,“起这种名字,山会很难过的。”

“是吧?”伊尔洛分析了起来,“不论从颜色还是硬度来说,好像都是波尔茨更合适一点。”

“法斯,山可是很踏实的噢?”

“和小钻有关系的话,也肯定要是波尔茨啦!”

“小钻落下的地方,就是波尔茨之山!”

“听起来好浪漫。”钻石也坐了起来,“我好喜欢。”

“不要把我的土地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法斯挤到钻石的身边去,抱住了他的腿,“小钻,连你也这么对我!”

摩根石大笑起来:“法斯,我知道属于你的土地在哪里。”

“真的?我已经不能信任你们了。”

“老师的教诲落实不到的地方,都是你的领土啦!”

“摩根石真讨厌!”

“吵死了!”波尔茨大喊一声,“都快给我睡觉吧!”

于是四周又恢复了和平与安宁,除了钻石安慰他的声音和干草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天气晴好,夜风和缓,气温宜人,这是个适合做梦的夏末之夜。金刚也闭上了眼睛。他要尽快入睡,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刚才的玩闹让他放松了许多,他想,或许不必这么忧心忡忡,或许他应当顺其自然。

与此同时,艾库美亚正坐在另一幢钢筋水泥的废墟之中,等待着下弦月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

 

太阳落下,就迎来夜晚。

太阳升起,就迎来白天。

在今夜抓紧时间,

把梦境和记忆一同忘却。

给山脉和海洋起一个全新的名字,

给天空和大地起一个全新的名字。

让一切从头开始,

因为明天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2.

艾库美亚放下电话之后,独自沮丧了一会儿。

他想反驳有关生存和生活的那条议题,可惜线路故障并不会体谅他的心情。

艾库美亚从不觉得他的生活是什么折磨,能使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只有金刚的不配合以及那些毫无成效的工作。他和他的追随者已经不再需要进食,也不再被死亡支配,不同的地理环境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存在所谓“适宜”或“不适宜”的标准。数千年来,无论遭遇何种状况,他们的生命都能一直持续,生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金刚说生存和生活是不一样的,艾库美亚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或许是这样:金刚觉得他的生活疲于工作,毫无乐趣,劝他尽早做出改变。的确,艾库美亚自己也承认他们活得很辛苦,但他认为这是必要的,也是他想要的。

“塞米!”他向着废墟外大喊一声,洞口之外马上闪出一个并不纤细的人影。

“王子!”

“口令,不用记。”艾库美亚阻止了对方准备记录的动作,“和负责建筑修缮的人说一下,坍塌程度比预想中的要严重,必须尽快进行加固。如果不行,就考虑清除堆积物。另外……”

“另外?”

“新区号0112,记得对应的旧区号是多少吗?”

塞米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他不知道。

“只是随便问问。”艾库美亚拍了拍他的肩膀,“0112-6384故障,把日期和时间都记上,去吧。”

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之后,艾库美亚挑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废墟,独自爬到了它的顶端。他坐在那里静候黑夜,同时也俯瞰着远处依旧忙碌的人群。到了该休息的时刻,所有人的动作都加快了。大家一起采集叶子和果实,评估废墟的坍塌情况,捡拾可用的材料,维修线路,测试机器。资源是有限的,而工作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黄昏令人厌恶。

艾库美亚面对着落日,在心中历数自己的失败与错误。每一天他都得压制着那股难以描述的悲哀去安排一切事,一切都有条不紊却又毫无进展,他已经很习惯与懊丧做抵抗了。黄昏会令人情绪失控,会以幻觉的形式使人对某些事物产生联想,触发记忆中并不美好的一些东西。这是一种保护机制,因为黑暗和寒冷即将降临,需要人平静下来,减少活动以保存热量;需要人记起疏忽和错误,做出反馈,以防止它们变成致命的弱点。所以别怪自己,也别怪黄昏。

金刚这样告诉艾库美亚,艾库美亚又这样告诉其他月人。

“而我们完全不需要这种保护。”艾库美亚说,“因为我们是在夜晚诞生的种族,我们一生下来就面对黑暗与寒冷,我们天生就能和黑夜和平相处。”

这是经验,也是鼓励和哄骗。

他们的人手不多,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与不必要的情感相互纠缠,他们需要行动和效率。自图书馆中诞生之后,艾库美亚用了数百年的时间去学习人类社会的各种知识。他走遍了整片大陆,他在风里和土里捡拾书籍和纸张的碎片,他把海岸线、山脉以及河流统统记在心里,于是便知道了大陆经历过怎样的沉没和漂移。国界线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他认为城市的名字仍有意义,他学习一切文字、图画、戏剧和乐器,以推测那些名称的起源和历史。他独自一人尝试着开凿岩壁,搜集可用的木料、石块和黏土,将尚未腐烂的书册统统保存起来。仅仅这一项工作,就花去了大约一百年的时间。

而后又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新的月人一个接一个地诞生了。

艾库美亚教给他们绘画与诗歌,分析与计量,还有人类社会残留下来的一切。他带领着他们继续自己之前的工作,渐渐地,他们开始着眼于更加复杂的方面了。月人们在每一处废墟之中探寻,寻找线索,试着在头脑中恢复它们的全貌。艾库美亚用芦杆沾着烟炱,在新造出来的糙纸上绘制城市的复原图:玻璃幕墙的摩天楼、铺沥青的高架桥、在街道上空纵横交错的线缆……他将这幅画展示给众人:“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我们要重建一座城。”

夜晚终于降临了,暮色四合,夜间开花的植物开始散发气味,这意味着休息的时间到了。月人们先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各自去寻找合适的地方休息。观测结果显示今晚会是一个晴夜,没有进入建筑物内或搭建庇护所的必要。

艾库美亚从废墟顶端站了起来,他还不打算进入睡眠。夜风徐徐送来蒿草的香味,那一团清爽的香气向他扑来,像剥离云雾一般地剥去了他的烦恼。艾库美亚想起他的第一次胜利,那是他第一次给金刚打电话的时候。当时他们刚刚修复了一条新的通讯电缆和一部新的话机,为了做连接测试,他拨了一个号码。在短暂的等待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好。”

艾库美亚马上抬起手,示意周围的人保持安静。

“你是谁?”

金刚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他,但艾库美亚依旧确信那一定是他。

 “怎么样,金刚。”他骄傲地问,“吓到你了吧?”

这并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

人类消失之后,地壳运动和气候变化并没有停止,地震和洪水发生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有些地方变得炎热,有些地方降水增多,几乎所有的电线和电器都损坏了。在修复工作的前期,电力的断绝提供了方便。焊接工作和绕接工作可以直接开展,不必顾虑书本上提到的触电危险。接线器和分线箱的仿制成功也大大加快了修复工作的进程,对于损坏较为严重的电线,可以直接截取可用的线路来进行代替了。由于没有条件冶炼金属,话机的修复只能一直依靠拆解可用的外壳和电路板重新组装的方法来进行,实际成功的数量则少之又少。

这些工作完成后,月人们必须解决电力的来源问题。寻找和研究尚可投入使用的发电厂大概花去了他们二十年左右时间,但月人目前的条件根本无法同时支撑起发电厂和线路的运行与维护。唯一可行的方案是各用电终端独立供电,话机、信号接收器、总控系统,各自使用各自的供电设备。太阳能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艾库美亚决定将未损毁的太阳能板拆卸下来进行改造,同时安排制造蓄电池及变压器,并最终完成配套,安装到重要电器上。多余的零件和成品则被妥善地封入木箱,在各个城市中都有储藏点以备不时之需。完成这样的工作,至少又花掉了二十年。

而后,他们定义了新的区号、新的电话号,一条一条地将其登入总控系统。包括0112-6384在内,先后有1062部电话投入了使用。将这1062部电话连接起来的是一张极其复杂的通讯网络。材质各异的线杆像是一枚枚扎在土地上的大头针,标记了月人们曾经的行进路线。每当通讯线缆出现故障时,他们就得捋着架设的线路一段一段地寻找问题的根源,从起始走到终末,从一座废墟走到另一座废墟。艾库美亚在迁徙的途中远眺线路的彼端,想像测试时的电信号从一个地方传递到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比风和闪电更加迅速。他感到非常自豪。电话铃声响起,意味着这世界上有两个陌生的角落之间产生了联系,过去的荣耀初现端倪。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的金刚又恢复了从容与平静。

“恭喜,王子殿下,祝贺你。”

“这当然值得祝贺。”艾库美亚说,“我上次和你说话是多久以前?总有几百年了吧?这段时间里我做了很多。”

“你一直在做这些事?”

“那都不重要了。”艾库美亚示意其他月人退出这座濒临倾颓的建筑,留他一个人在承重柱的包围之中盘腿而坐,他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必须单独向金刚确认。

“金刚,听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尝试着修复各式各样的电器,电话只是其中之一。我试过修复一些移动终端设备,或是放映机、电视之类的东西,我想从中获得更多有关人类生活的信息。可我失败了,我对那些老化受损的芯片根本无能为力。所以我换了思路,我想我得先找到那些适合电器保存的地方,或许就还有希望。”

“然后呢?”

“然后?”艾库美亚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找到了我的总控系统,以及一件你从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

“我们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些人类社会末期的文件残片,根据那上面的内容,人类似乎曾进行过一次规模极大的信息搜集与存储工作。信息的内容几乎……不,我猜,应该是彻底涵盖了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任何一个细节都包括在内。这信息一定被藏在了某个地方,我说得对吗?”

“……”

“金刚,你是人类的造物,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将你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一定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甚至很有可能浏览过那些信息,我说得对吗?”

艾库美亚安静地等待着金刚的回答,良久,他才听到金刚说:“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我就是被人类无缘无故地留在了世上。”金刚的声音略有些失真,即听不出愠怒也听不出悲哀,他的态度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因为这副难以毁坏的躯壳,我才不得不存活至今。”

“所以你不否认信息的事,也不否认你知道那个地点。”

“……但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我就自己去找。”艾库美亚并不在乎。他想,大不了再花上几百年、几千年,走遍整片大陆,总能找到的。到那时月人们的目标将不再遥不可及,与终将到来的成功相比,一切苦难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金刚,你和我一起走吧?”艾库美亚说,“你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再一个人生活。考虑一下吧。”

但是金刚拒绝了。

“为什么要过那种痛苦的生活?”艾库美亚不明白。

金刚反问他:“王子,你又为什么要过这种痛苦的生活?“”

“因为我的痛苦是必须的。而你,金刚,你没有必要坚持孤独的生活。”

艾库美亚屏住了呼吸。在他看来,金刚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提议了。和月人一同生活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而金刚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不会为了赌气放弃这样的机会。他的胜利已经近在咫尺。

可是命运总不愿让他称心如意,命运从不肯与任何人亲近。

“我有了一位学生。”艾库美亚听见金刚这样说,“他不是月人,他和你们不一样。”

“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我不能让他接近你们,不能让他和你我一样被过去束缚。”

“我会教他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不会让他妨碍你,你不必担心这个。”

所以呢?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艾库美亚想:他已经不再把我当成他的学生了。

那一瞬间,尽管他想说,但艾库美亚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的喉咙干涩,牙关紧闭,他把电话听筒放在地上,把额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左手。阳光渐渐西移,从破碎楼板的罅隙之间无声地跌落下来,光斑一寸一寸地向着他的方向缓慢挪移。在沉默之后,他抬起头看着空中晶亮的灰尘,很用力地吹了一口气。他觉得很累了。

最后艾库美亚说,好吧,我不会再和你提这件事了,但以后你如果听见电话铃响,你能去接吗?

回忆至此,艾库美亚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夜空。下弦月终于升到了半空,温柔的光芒像雾气一样轻柔地覆盖着大地。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周身散发出微弱的柔光,仿佛一只迷失在废墟中的幽灵。艾库美亚望着残破的月亮,心里感到了安慰。他和金刚最近的一次谈话已经是八个小时之前的事了,不眠之夜就要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此时此刻——

距离他和金刚的第一次通话已有一千九百七十三年。

距离他和金刚最后一次见面已有两千多年。

在这两千多年里,有很多星星熄灭,也有很多星星亮起,夜空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不变的只有他的月亮,月亮永远愿意将他垂怜。

因为只有月亮知晓他的一切。

 

 

3.

平原。

天空中的乌云密集,云团和云团之间彼此吞噬交融,汹涌隆起的边缘相互抵消,逐渐在低空汇成了一片悬而未落的海洋。风只是静悄悄地从地面之上流淌而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味,随着风的流动而变得时浓时淡。各种鸣虫都隐藏在草丛中发出声响,尽管杂乱,但是微弱,所以并不吵闹。忽然,风消失了,细密的雨丝在眨眼之间笼罩整片大地,水雾缓慢地升起。躲在蓬草之中的鸟类突然飞走,在原野上腾起了一团青灰色的阴影。雨声让其他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雷声隐隐约约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东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的几栋建筑物的轮廓,在这样的雨里,也只能让野草蔓生的平原显得更加空旷而已。

雨天很可能会让湿润的小水坑汇聚成连片的沼泽,贸然前进是不理智的。队伍寻了一处较为茂盛的草丛作为休息点,停止了行进。金红石忙着用油布和野草给帕帕拉恰以及安特库遮雨,其余的一些人将野草压成厚实的垫子,每个人各司其职,谁也没有说话。雨水逐渐将众人的衣服浸成更深的黑色,湿漉漉地贴在身体上,极不爽利。

法斯什么也没做,他一个人躺在草垫的边缘,看着雨水一丝一缕地从天空落到枯草折断的芒穗上。湿重的绒毛随着雨水的节奏低垂,再低垂,芒穗的末梢倒悬在他鼻尖上方三寸左右的位置。一滴水落下来,在他的鼻尖上稍驻即逝,很快便又汇入了雨水之中。

法斯这种近乎偷懒的休息是大家一致同意的。他的硬度和韧性都远不如他人,许多并不劳苦的工作也会导致他的肢体破碎断裂。他们的躯体一旦破碎,就需要用树胶来将碎片粘回原处,而后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固定才能恢复。可一旦破碎得太过严重,拼接碎片和整体固定的方法也无法起效,就唯有束手无策了。况且树胶不常有也不易保存,平时金红石用榆树皮粉作粘合剂,比起树胶需要更长的恢复期。为了减少麻烦,只好让法斯远离一切可能使他破损的危险,以减少金红石的工作压力,减少修补材料的消耗。

每到这个时候法斯都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寂寞,他想象自已独自游离在群体之外,他想象自己是一颗彗星。彗星拖着长长的彗尾在天空中短暂地一闪而过,在自我消耗中不为人知地燃烧殆尽了。法斯盘着腿坐在地上,他想:我才不要这样呢。

在法斯沉浸在想象中的这段时间里,雨势渐渐地大了,无论远树还是高楼都被茫茫雾气所遮掩。

然后法斯想起一个人来,如今这个人正伫立在远方的山坡上,远在所有来回奔波的身影之外。在法斯的记忆中,他从未接近过任何一个人。他寡言少语,极少与人交流,他的疏离究竟是源于天生的冷漠还是别的什么,也就无从知晓了。

辰砂冲着他点头致意,法斯则回以挥手。

隔着雨幕,法斯无法看清辰砂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些浮动的银色光点在他周围闪动。那些漂亮的水银液滴如此致命,仅仅接触就会使他们的躯体产生不可恢复的破坏;可是那些水银又是那么的重要,它们能够捕捉极微弱的光线,让辰砂在夜间依旧轻盈迅速得像一阵风。

对此,法斯又羡慕又畏惧。

另一个让他又羡慕又恐惧的人是波尔茨。波尔茨负责最危险的探索工作,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给大家留下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波尔茨的坚硬让他不必畏惧任何危险,谁也无法想象出他的碎片是何模样,仿佛他永远都不会受伤。而波尔茨的性格也像他自己一样强硬,法斯有时候会和钻石撒娇,波尔茨却说他是在无理取闹。

“法斯法菲莱特,你想让我敲碎你吗?”

法斯立刻松开自己抱在钻石大腿上的手,打个冷战,而后安静地爬走了。他明白,波尔茨说到就能做到。

法斯想,是不是所有伟大的能力都要伴随着某些让人敬而远之的缺点?难道祝福和诅咒总要同时降临?为什么大家不能像老师一样又强大又可亲呢?

他曾经和金红石这样说过,金红石一面听着,一面用细长的草叶将他刚接好的手指包裹住,打了一个紧紧的死结。

“老师?老师也有很多头疼的事。”金红石把树胶和草叶都收到一旁,“好了,等到叶子自然磨断,手指才算是彻底恢复。在这期间都要注意,不要再碰碎了。”

“诶?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老师啊。老师有什么头疼的事吗?”

金红石戴好手套,重重地弹了他的额头一下:“有个在跑动时自己把自己绊倒跌断了手指的学生,你觉得老师能不头疼吗?”

雨水的声响逐渐令人感到厌烦和聒噪了。

法斯抱着膝盖想入非非:如果能随心所欲地控制雨水会怎么样呢?如果能让大风把雨云吹散呢?如果能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一下子就把身上的衣服烘干呢?这样的能力不会使他远离任何人,而只要还能和其他人在一起,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担心。

他想获得一种令人艳羡的强大能力,拥有一份不可替代的工作,可是他害怕孤独。

“老师。”法斯坐到金刚的身边,“给我安排工作吧。”

“想做什么?”

“最好是独一无二的、帅气的工作!”法斯掰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数,“比起体力劳动,我还是更适合脑力劳动吧?研究医疗方案那类的就算了——虽说是脑力劳动,但最好也不要总待在一个地方……要能四处走动,能和大家多多交流的那种……也不要太依赖交流,说太多话会显得我很没水平……”

“那么,如果是基础的工作呢?”

“也可以。我想尽快开始做!”

“安排好就通知你。”金刚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代表他答应了法斯的要求,这件事情已经提上了日程。

“老师最好了!”

在这世间仅存的二十八人中,法斯最喜欢金刚老师,其他人一定也最喜欢金刚老师。从他形成意识的时候起,老师就一直在关照他。老师会领着他在大地之上行走游逛,老师会尽量解答他所有的疑问,也会尽量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废弃建筑物内有倒塌的风险,除了老师,谁也不能进去。可是当他说想在教室的废墟里上课时,老师就同意了。金刚老师亲自在那里面走了一圈,非常仔细地观察、听辨,确定废墟有无坍塌的可能。老师还按照坚硬程度和行动速度给大家排了位置,法斯被安排在离他最近、最安全的座位上。

教室的断墙上爬满了开白花和红花的藤蔓,野草的叶子贴着每个人的身体摇晃。阳光耀眼又温暖,空气里全是湿润的水气和苔藓青绿色的气味。在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老师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念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法斯把自己埋在草堆里,闭上眼睛想:那个时候的辰砂在哪里呢?

——他一个人站在断墙的另一边,水银安静地飘浮在空中,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感受。蝴蝶飞过来,在藤花上稍附又起,随着微风飞走了,好像它从没来过。

为什么一定要孤独地生活?法斯想不明白,他越是回忆过去的事情,就越是在意辰砂的一切。那些令人羡慕又令人畏惧的水银就像一道璀璨的诅咒,一道无形的屏障。它毫不留情地把辰砂和其他人隔开,让他只能遥遥地望向其他人忙碌的身影,在黑夜里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行走,像天空中起而复落的星星绕着世界运转一样。法斯不禁对辰砂产生了一种骄傲的怜悯。虽然他也有不得不远离的时候,可那毕竟是暂时的,他为此感到庆幸。而这样的经历又让他对辰砂有了一层似是而非的理解,他感到极其轻微的破碎感在身体内部滋生,他仿佛是站在了高处,对辰砂的好感和善意正源源不断地满溢而出。法斯想走到辰砂的身边去,挨着他的身体坐下来,揽住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愉快地交谈。

要说些什么呢?法斯认真地想着。得和辰砂说些有意思的事啊。

聊聊彼此工作上的事怎么样呢?还有喜欢的那些东西?法斯有好多好多喜欢的事情。他喜欢在晴天躺在树荫下午休的一小段时间;他喜欢野草毛绒绒的穗子;他喜欢辰砂的水银在夜间一闪一闪的反光;他喜欢和所有人待在一起。

还有最重要的是……

困意轻柔地围绕着法斯,让他打了个哈欠,他的思绪逐渐断开,轻飘飘地向着意识的上方浮去。

最重要的是,法斯要告诉辰砂,自己有多么喜欢他,其他人又是有多么喜欢他,他永远不必再继续孤独地生活。辰砂只是需要一个人过去拉他一把。法斯觉得这件事应该没什么难度。只要让辰砂确实地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好意,他就不会继续放逐自己。由他自己筑起的隔阂也就随之拆除,像冰雪消失在水里,无影无踪。

然而遗憾的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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